八溪峒人韓少功

  “融入山水的生活,經常流汗勞動的生活,難道不是一種最自由和最清潔的生活?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,難道不是一種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?”


韓少功

  一身素色布衣,偏黑臉上掛著和藹笑容,說話斯調慢理,語氣和藹得近乎鄰家大伯。這個時候你就要知道,站在眼前的是農民韓少功,而不是筆名艄公的作家。

  這是位冬天在海南郊區避寒、夏天在汨羅八溪鄉八溪峒蝸著的隱居者,兩種生活形態,一種生存模式——怡然自得。在韓少功隱居地,記者親歷了一番這位鄉野文人如何悠然見“南山”的生活。

  寂靜使任何聲音膨脹好多倍的鄉下

  “韓老師,想到您家拜訪下,方便嗎?”

  “這裏偏僻,而且這兩天鄉下用電緊張,經常突然跳閘停電,怕到時不方便。如果你們不嫌辛苦,歡迎過來玩。”

  拜訪之前,與韓少功交流,剛好是他與妻子結束在海南的冬日生活,移往汨羅。

  從長沙開車赴往汨羅八溪鄉八溪峒,一般需要3個多小時。出發前,韓少功不止三次地向我們重復路線,具體細致到那條路該往哪個方向轉彎掉頭都齊備,但盡管如此,七大彎八大道的八溪鄉偏僻位置還是花費了我們四個半小時。

  八溪鄉座落在霧峰山下,原是霧峰鄉的一部分,直到大水庫建成以后,才與大水對岸分隔開來,單獨建制為鄉。這是個地廣人稀的小鄉,與鄰縣的山脈相接。四千多的人口,卻一把撒向了極目望斷的廣闊山地,于是很多地方見山不見人,任雀噪和蟬鳴填滿空空山谷。

  在韓少功的《山南水北》裏,曾有對這裏有過這樣一段描寫:寂靜使任何聲音都突然膨脹了好多倍。外來人低語一聲,或咳嗽一聲,也許會被自己的聲音所驚嚇。很多蟲聲和草聲也都從寂靜中升浮出來。一雙從城市喧囂中抽出來的耳朵,是一雙蘇醒的耳朵,再生的耳朵,失而復得的耳朵,突然發現了耳穴裏的巨大空洞與遼闊,還有各種天籟之聲的纖細、脆弱、精微以及豐富。只要停止說話,只要壓下呼吸,遙遠之處墻根下的一聲蟲鳴也可宏亮如雷,急切如鼓,延綿如潮,其音頭和音尾所組成的漫長弧線,其清音聲部和濁音聲部的兩相呼應,都朝著我的耳膜全線展開撲打而來。

  蟲子暗算下能麻木不仁才算真正鄉下人

  這樣靜謐的環境裏,韓少功的鄉居小房子就坐落在該鄉鎮唯一一個國小裏。房子地處一個三面環水的半島上(旁邊有個尚未被污染的水庫湖),兩層樓,七八間房,一個大涼臺。房間大而空,裏面擺設的東西不多,但生活氣息濃。雖在學校裏,但一扇大鐵門,一個獨立而廣大的小院子,完全遺世而獨立。

  那個小院子是個寶地,裏面種滿了美人蕉、牽牛花,桂花,月季花等花朵,還有梓樹、鐵樹,也有葡萄、橘樹等水果樹,更大的面積是種植通菜、冬瓜、四季豆、辣椒等食用菜。“我家梓樹瘦弱細長,儼然有骨感美;葡萄就是小姐身子丫環命,脾氣大得很,心眼小得很;最缺德的是陽轉藤,一棵喬木或一棵灌木的突然枯死,往往就是這種草藤圍剿的惡果。它的葉子略近薯葉,看似忠厚。這就是它的虛偽”。

  走在前坪園裏,韓少功像介紹自家朋友般,把各個植物特色隨口道來。

  要練就這樣的老手程度,那可不容易。比如居住在鄉下,要忍受蟲子的親近就是一大必備課程。“鄉下的蟲子千差萬別,一旦在人身上叮咬出一些洶涌而來的紅斑,奇癢無比,折磨于心,甚至毒痕久久不褪。”韓少功說,“但細想一下,如果沒有這種叮咬,那還是鄉村嗎?還是大自然嗎?那種不痛不癢的鄉村,充其量只是度假村,一種局部都市的異地移植。換句話說,一個人只有在蟲子暗算之下變得皮膚粗糙,不再需要藥膏和藥水,甚至麻木不仁渾然不覺,大概才算得上真正的鄉下人。”

  城市“隱者”鄉下人“透明人”

  如此鄉下人,就在我們探訪的前一天晚上,八溪峒全部停電的情況下,除了和妻子串門和村裏百姓閑聊外,兩人對彈琴整整一晚。這是兩夫妻鄉間夜生活少有的娛樂活動。

  除了看書、新聞和寫作,韓少功大部分時間都在勞動。為了證明其勞動成果,韓少功特意給我看他早些年的戰果:2004、05年度春夏兩季農產品收成總表,蔥、韭菜、苦菜、白菜、蘿卜、白瓜、芋頭、姜、涼薯、葵瓜子等品種樣樣都有,像其中豆角21.7公斤,冬瓜86.8公斤、蘿卜菜9.5公斤等收成還蠻多,每個菜種每年都會有略微的漲降。

  如此多的瓜菜,夫婦倆人當然吃不完,除了一部分做腌菜或者干菜外。進省城的時候,他與妻子都會帶上干蘿卜、干豆角、干茄片之類,一一分送朋友。

  甚至為了便于攜帶,也為了夸張它們的品質和價值,他們還會事先把它們小袋包裝,貼上電腦列印出來的商標和條形碼,使之有模有樣氣度非凡,足以到超市去以假亂真。這樣的純綠色產品當然在其朋友圈大受歡迎。

  其實,韓少功這種鄉居生活絕非一般人能做到,許多人有隱居的心思,卻沒有一雙能忍受蟲子盯鉆的手腳,一顆能耐住寂寞、感受素樸背后美麗與感動的心,以致終究是想想作罷。

  “鄉下為何成為隱居地,城市為何不行?”離開之前,問韓少功最后一個問題。“在我看來,都市生活最大的誘人之處,是人們互為隱者的一份輕松。相反,鄉村人口稀少,交通不便,但少量的目標必是被過多關注的目標。互相熟悉的程度使人們的生活處于長久曝光狀態。我們無法隱名更無法逃脫,身上肩負著太多來自鄉親們肉眼的目光。這樣,即便在一個山坡上獨自翻地,即便四野空闊無人,我也感到自己是一個公共場所的雕像,這樣活得更透明”。